“老马识途——马叙归乡水墨个展”开幕式是2023年12月8日,那一天我没能赶上,我来看展是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那天下午正好徐岙底古村举人府大院没其他人,马叙一个人站签名墙前,形单影只的样子(几天的热闹过后,应该有的样子)。签名墙上已签有慕白、小路、朱闻武、沈雷鸣、钟晓波、周华诚等人的大名。那一天应是下雪的天气,我骑一匹红马(梦中)去很远的山村里看马叙的画展,口袋里揣了两瓶高度酒,瓶子是扁平的,类似伏特加(雪,酒,骑马,这是一个完整的梦)。
八百年前的村庄徐岙底,在泰顺山区的一个角落里,溪流日夜不停,溪流上架着古老的廊桥,明月和雨,都落在旧日鹅卵石的青苔间。八百年前,吴姓先祖从库村移居至此,开始了繁衍生息。从居于村子中高处的顶头厝开始,再到文元院、举人府、水尾厝,这占去了其中的数百年时光。再过数百年后,一个叫小熊的女子在徐岙底村主理一组叫做墟里的民宿群,把徐岙底古村打理得干净有致,同时又完好地保持了村庄的古老面貌,这是夯土墙古民居在现代空间的一次文化与商业尝试。
在徐岙底这样的一个村子里,现代的马叙与马叙的现代水墨,出现在古老的举人府大院的游廊下及院子里,更像是一个超现实行为艺术。其实在离这开幕式约两周前,有过一次真正的行为艺术“廊桥大地艺术展——马叙·移动的水墨”:在马叙归乡水墨画展开幕式之前的11月26日、27日,刘海沙、钟晓波、包登峰为马叙的这个画展做了一个前奏活动,他们把马叙的近二十幅水墨画先是搬到了离徐岙底十五公里的千年古村落库村,摆放在包登峰的库村书院与库村的一些村路、菜园里,继而又从库村搬到了离徐岙底三公里外的廊桥——文兴桥现场(文兴桥,始建于咸丰七年即公元1857年,1930年重修,2016年夏被莫兰蒂台风带来的大洪水冲毁,当时村民们在下游飞云湖水库找回了七成以上的木构件,2017年完成重修)。在文兴桥现场,马叙的水墨被摆放在稻田里、树林间、以及廊桥的木板桥面上。流水、古廊桥、已收割完的稻田、山峦的天际线,马叙的泰顺元素、廊桥题材的水墨,在这样的时刻与背景里获得了另一种意义的扩展。而水墨与大地的关系,从摆放落地,呈现,观看,到收拢,移走,消失,构成了一个可供想象的时空艺术行为。
在徐岙底举人府大院的马叙水墨,可作三分法,一是泰顺古廊桥题材,马叙的廊桥一反写实画法,马叙说,青少年时期在泗溪中学读书,学校一百米处就是一溪东桥,两百米处就是北涧桥,青少年时代的桥是写实的,在18岁离开泰顺之后的几十年里,常常在内心出现的是非写实的廊桥,它比事实上的廊桥要虚幻一些,也更加诗意一些,因此有了这次水墨展上的几幅不一样的近似写意的廊桥。二是山村山林以及高山湖泊的泰顺元素的那些水墨,即林间辞与水边辞系列作品。这些画,既孤寂、萧然,同时,他画的每棵树,姿态妖娆,充满生命的律动,也为荒寂的山野注入了有趣的灵魂。第三类,是他的原创人物“一撮毛”系列水墨,“拔不动图”、“有话说图”、“幼吾幼图”、“得一日闲”、“一朵很文艺的云”等一撮毛系列水墨,既意味深长,又幽默诙谐,一撮毛是一个很成功的水墨原创人物,头顶的一撮冲天辫,使得这个看似笨拙的非今非古的人物顿时鲜活了起来,当他现身在各种场景中时,就有了各种的可能性。
不会有人在黑白的水墨里画一匹鲜艳的红马,或者现代克莱因蓝的马,可是马叙可以。马叙在“林间辞·马”系列中,分别画了树林间的各种颜色的马,鲜红的马,纯蓝的马,翠绿的马,金黄的马,当然还有白马。这次展出的是鲜红的马与白马。这些马,是马叙的虚构的马,它安宁、孤寂、笨拙,仿佛是另一个马叙自身——马在林间叙述。1959年出生的马叙戴着一顶标志性的画家帽,漫不经心藏起了标志性的白发,漫不经心走在徐岙底的石头路上,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村路边的一块深色老石头,也像是落在别处的一片月光。
马叙做任何事,都让人觉得漫不经心且又理直气壮。
写诗的马叙,写小说的马叙,写散文的马叙,是藏在帽子里的白发,是藏在眼镜后的目光,不动声色,却卓尔不群。而画画的马叙呢,是冬天的阳光在屋檐下布置出来的明和暗,是淘气儿童视角和白发思想者的完美融合,他所创造于早些年的人物“一撮毛”,偶尔还会出现在林间,但是马叙在这次画展上更多的是在纸上凭空生长的树林——是树,是树和树,是树和树变成的树林,这些树从不结伴,不说话,各自舞蹈,各自生长,长到水里,长到黑暗中,长到无尽的虚空去。马叙的树都毫不掩饰地长成了他自己的样子——不动声色,却卓尔不群。他的“林间辞系列”“泰顺诗篇”“廊桥记忆”,我相信它们都是来自泰顺记忆与泰顺元素,因为马叙与泰顺的关系太深了,他生在泰顺,成长在泰顺。他说这次他去东垟村寻找出生地,当年他出生的卫生院如今还在,还能隐约看见“筱村公社医院”六个斑驳大字(这六个字不仔细认的话很容易被忽略掉)。我能想象他站着凝视这六个字时的心境与样子。泰顺赋予了他太多的创作元素,不仅仅是水墨绘画,也包括了他的文字。这些天,他写于筱村的一首诗《寻访出生地》:
“筱村公社医院”——
一座废弃土楼外墙上
有隐约难辨的
六个大字
它一直不在我的记忆序列中
可事实上,它一直都在
这一天阳光灿烂
它是我的另一个母亲
她比任何事物都破败,安静,沉默
我分别在有阳光的午后和落着雨的清晨,一幅画一幅画地看,看完了马叙在徐岙底举人府中的每一幅画,最后我只能感叹一句:哎,这跟在手机上看水墨照片的效果,完全不一样啊,水墨的肌理,灵动,氤氲,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