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夜幕低垂,桐庐富春江畔陆春祥书院,迎来了一位穿着白衬衫、神情肃穆的文学家,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刘亮程。他为县里30多位基层作家分享了一堂“文学的家乡”课,和大家聊聊我们的家乡我们的村庄,聊聊文学是一场做梦的艺术,聊聊文学像火一样点燃寂冷孤独的夜晚。
离开家乡才发现更广阔的家乡
我们都是有家乡的人,每个人都是被家乡塑造的,家乡把我们塑造成我们自己的模样。而我们成年之后或者离开家乡之后,需要用很多年的时间,才会一点一滴地去认知和领略家乡给过我们什么,当我在远处一点一点去寻找家乡记忆的时候,才会发现一个更为广阔的家乡。
家乡是一个什么地方呢?有我们的爷爷奶奶,有父亲母亲,当你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当你张开嘴呼吸第一口空气的时候,在这个地方你们祖先已经断掉了无数口气,是无数祖先离开这个世界传递的空气,传递的天空和大地。他们从所有道路上收回自己的脚印,所有的道路都是为你敞开的。就在你出生的那个瞬间,家乡给了你整个世界,天空、大地、空气,日出日落、白天黑夜,以及此后陪伴你一生的那些年月。所有这一切花开花落,风声摇曳,都是家乡的留存。
写作本身其实是向你的出生地在寻找,向你的家乡寻找。当你离开家乡时,家乡早已纳入心中,变成记忆。每个人的家乡记忆可能都不同,有的人把家乡埋在心中,有的人不断翻找自己的家乡,用一篇篇文章去书写家乡。
三十多年前我30多岁,离开家乡去乌鲁木齐打工。在这之前,我是一个年轻的乡村诗人,住在遥远新疆的一个遥远的村庄,我在写诗。后来当我在城市打工的时候,突然觉得诗歌离我远去。我在这个嘈杂的城市,这个挣钱谋生的城市,我开始写散文和散文的生活。我在城市奔波的某个瞬间,突然回头看见了落向西边的太阳,因为我的家乡沙湾县在我们的西边。每当太阳落向西边的时候,我知道这一种城市之日正在落向我的家乡,落在我曾经给过我童年和少年的遥远村庄。我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开始写《一个人的村庄》。当时这本书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在说是一个农民写的一个人的村庄,其实那时候我的身份已经是一个城市打工者,当然还是一个心怀乡村的农民。
我们在家乡时,家乡一切都在地上,在眼前,在我们身处可处的角角落落。一旦离开家乡,家乡变成乡愁,家乡变成遥远的白墙时候,我们才获得对家乡的一种书写机会。如果我不离开那个村子,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写他,因为我的生活中未曾失去我要写的那些东西。我们所以要写那些往事,是他们已然远去。生活曾经在我们身边,在我们四周,当那些生活远去变成记忆,当记忆再从遗忘中回来的时候,他们才是文学。
文学是一场做梦的艺术
任何一场写作都不是在写生活,生活不是文学,生活是锁碎的新闻,是有趣和无趣的文学材料,是一种半加工的文学,半成品的文学。那么,什么是文学?文学必定是被我们经历,然后被我们遗忘,又被我们想起的那些不能再丢失的东西。文学必定是我们内心收藏的生活,而不是眼前发生的生活。这个世界发生再奇妙的事情,他们都仅仅是这个世界上最表层的那些故事。但文学不是,文学永远在尘埃中,文学永远在埋没中。文学永远需要一个文学的心灵,在遗忘深处去打捞,去发现。
我生活的村庄,其实就是对那个遥远家乡的一场回望。我生活期间的时候,那个村庄是一个现实村庄,在沙漠边,在工地上,一年四季,那个村庄最大的声音就是刮风。无风的时候,村庄寂静,人的声音低哑,被压在鸡鸣狗吠和马的嘶鸣之下。土地上走着的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他们踩出的脚步都是寂静无声的。但是在那些呼呼的风声中,有大地上所有生命的声音,有一草一木的声音,有一种尘埃的声音。还有风刮过天空那些云朵的声音,以及那些星星的声音。这就是那个村庄,我书写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个非现实的村庄,他已经变成了一场梦。只有变成一场梦的时候,现实才变成了文学。文学是给我们梦见的生活,不是给我们看见的生活。文学是我们一只眼睛想起的生活,不是睁开眼睛眼睁睁看到的生活。文学必须经历一个作家的心灵,去消化,去接纳,去收藏。现实经过一个作家的心灵再造出来的时候,变成了文学,变成了我们的作品。一个人的村庄,那个叫黄沙梁的村庄,跟中国所有的村庄都没有区别。村里住着半村人半村石,地下有老鼠,树上还有鸟,人是稀少的,风声是最大的。
《一个人的村庄》它写了什么,其实就写了一个孤独的少年在这个村庄中的游走。写了一场一场的风经过村庄,把一棵树上的叶子刮走了,多少年后又给山后一场风刮回来了。夜夜的月光照着那个荒凉的村子,一个孤独的少年半夜起来在倾听。倾听什么,听人家说梦话。多年之后,我在写我的散文和小说时,我想到的是人的梦话,而不是人在现实中的言语。我觉得梦话才是真正的文学语言,我们不知道别人的梦中发生了什么,但是偶尔有一两句语言突然的从做梦的嘴里飘出来,仿佛一句诗,仿佛是从那个黑暗中努力挣扎出来的一句语言,那样的语言如此真挚。我们的文学写作其实就是从现实的梦魇中,努力飘出的那些语言。当这句话出现的时候,千千万万的话会留在那个我们看不见的梦中。我们只听到了一个人在梦里偶尔的喊叫,偶尔的一两句不知所闻的言语。它们被我们发现写了出来,他们成为了诗歌,成为了散文中我们反复阅读的句子,成为了小说中的一些描写,等等等等。
文学是一个人的孤独
有一个晚上,我睡在自家草垛上,听见一只大鸟在村里来回,总共叫了七声。第二天早晨,我问我的家人,问我的邻居,问我村庄所有的人,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有一只鸟在村庄上空,叫了七声,为什么这样一声一声的叫,他肯定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但是整个村庄没有一个人听到这只鸟叫,那么这只鸟就是单独叫给我听的。我们文学中的生活都是单独的,每一段对我们珍藏的生活都是我们自己。文学正是这样,所有这一切感悟,其实都是家乡带给我们的。家乡如此之小,小到一个村庄,一个街区的某一个单元楼,小到一个小小村庄的小小燕子,这样一个针尖小的家乡,他却让我们熟悉他的一切,这个小小地方拥有全世界所有地方都有的一切。他就是让你把家乡事物从头到尾去看清楚,你能看到一颗草的叶子如何从它的植株长出来,你会亲眼看到一朵花开放的完整过程,你会听到虫鸣一声一声连接起来的那个白天和夜晚。
一个写作者最终会把他的家乡写出来,就像等来一场日出一样。他在家乡获得了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知识,完成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感知,然后带着自己的小小家乡去这个世界上流浪。我们从来都不会失去家乡,无论我们住在家乡还是远离家乡,家乡都跟我们在一起。一个离开家乡的人,内心中装满的是家乡,是家乡之怀。我们都是背着家乡在世间流浪。当我们在异乡变成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你背后的那个家乡会让你重新熟悉。文学写作其实就是一场从家乡出发,最终把家乡写成人的故乡,这样一个漫长的一个人的孤独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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